连载惊风的世界三

之三《何惊风的局》

一

我才是何惊风，别听火焰瞎扯。

高三那年夏天，我溺死在学校背后的沫河里。这是石门中学全体师生在年的共同记忆。我没有溺死，反而因祸得福，拥有了某种特异功能，比如能够隐身能在风里游荡，比如可以钻进你的大脑控制你的身体，但是我的记忆经常出错，毕竟在沫河里挣扎时脑袋进了水。

我一直憎恨自己只是个考试机器，我不会踢球，不会画画，不会唱歌，连游泳都不会。可是我淹溺后看到很多人伤心痛哭才稍有心安，原来我在他们眼里并非一无是处。

我看到班主任哭得一塌糊涂，仿佛家里遭了大火烧光了他藏在鞋盒子里的三千元钱。他拖着眼泪鼻涕发疯地捶打墙壁，哇哇哭诉：惊风你这小子怎么可以现在就死掉，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你要死也得等到九月份啊！

校长和班主任英雄所见略同，他没有哭得一脸眼泪鼻涕，他坐在铮亮的牛皮沙发上撕扯着额前鬓发，喃喃地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就差一个月啊！

一个月后，我没有参加高考，因为学校没给我发准考证，朝颜也没参加高考，因为在我淹溺后她被学校开除，没有可信服的原因，那年代的学校的现在的一样，开除一个学生不需要充分的理由，但那年代的女学生在学校里是清白且安全的，所以我很是替她惋惜。

朝颜是我的女朋友。早恋肯定是禁止的，我和校长说精神压力太大，生怕高考发挥失常。校长很担心我的状态，问我怎么办？我说我需要一个女朋友谈心聊天缓解压力。校长隆重推荐青瓷同学，因为她成绩好，深受男生爱慕。小学时候我们总是喜欢成绩好的女生，高中时候则看重外表。我拒绝了校长，因为他的爱情观还留在小学时代。校长又推荐雨洛，我再次拒绝，校长无奈地让我选择，我说朝颜吧，她的成绩差，就算被我影响到考试，学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校长欣然同意，还夸赞我大局意识强。

从此，我和朝颜在学校里光明正大的谈恋爱。

我太爱朝颜了，我甚至盘算着放弃清华，陪她去新东方技校学厨师。朝颜美丽动人，却有与年龄不适宜的忧愁，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父亲泛滥的荷尔蒙导致家庭不和谐。所以，我痛恨用情不专的男人。

那天我们在沫河边玩耍，朝颜问我妈妈和她一起掉水里的经典问题，我把书包甩进河里，说我是个用情专一的男人，这就是我的母亲。朝颜急了，扑腾跳进河里拾我的书包。她这是爱屋及乌，舍不得我的书包受到伤害，可是她并不擅长游泳，那几式狗刨非常别扭。我只好跳进河里捞她上岸，然而，我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朝颜是游得不好看，而我则是完全不会游泳。

朝颜显然吓得六神无主，她牢牢抓住了我。沫河水的味道很不好，我慢慢失去了意识，等我醒过来看到人们把另一个我放在岸边，躺在岸边的我脸肿的跟茄子似的，毫无英俊可言。朝颜坐在一边，紧紧拽着我的妈妈（对不起，是我的书包），呜呜哭泣。

人们没有理睬他，七手八脚地拍打着另一个我的肚子，还有人拎起他的脚使劲摇晃，就像抖出布袋里的面粉一样。

后来，我的爸爸妈妈踉跄着赶来河岸，发疯地捶打着那具尸体。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妈妈的耳光一巴掌一巴掌拍在我脸颊，妈妈对不起，我把书包当做你扔进河里，你打我是应该的，可是能不能别打脸？

再后来，一切都消失了。我陷入了一个幽暗阴冷的隧道，这是一个新的开端。

二

等我再次醒来，看见朝颜站在学校门口，教室里正在紧锣密鼓的高考，门外的朝颜心事重重，我听见她说：惊风，不要怪我，你不该说愿意为我去死。我答应你，从此以后，谁要再这么说，都得死。然后她转身离开，离开了这座小城。

无数的车票停留在朝颜手中，无数的风景从她眼底略过，她辗转了一城又一城，干各种各样的活，给人发传单，给人刷碗盘，做过服务员，卖过地摊货，我看着她四处奔波的身影难过得快要窒息。

在一个刮着冷风的黄昏，朝颜在春熙路守着路边摊，她卖的是盗版光盘，这种光盘深受猥琐宅男青睐，但价格低廉，一晚上挣来的钱也买不到一顿温暖的晚餐。

寒风凛凛地吹，她单薄的身体在夜色里轻轻摇晃，宛如一幅凄凉的画，她叫卖的声音在夜空里时断时续，仿似一阕悲伤的词。我感伤得不能自已，跌跌撞撞地扑向她，我要抱住她，为她遮挡该死的寒风。

我撞上另一个行人，我跌进了他的脑袋，指使着他的身体，这种感觉让我无比战栗，之后是欣喜若狂。我指挥着那个人的脚走到朝颜身前，用他的手掏出他的钱夹，把所有钱递给朝颜，豪迈地说打包。朝颜接过钱，羞涩地看着我，吞吞吐吐地说钱不够。

我愣住。在钱夹里翻出一张储蓄卡，飞一般找到最近的取款机，好家伙，存款居然有六千多。我尽数取出，交给朝颜，忐忑不安地问：够不够？

朝颜笑笑说：用不了这么多，块就够啦。

我说：你都拿着，剩下的吃饭。

吃饭也用不了这么多。

剩下的你拿去当学费，你不是要去新东方学厨师吗？

朝颜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学厨师，你是谁？

我是，我是雷锋。我局促地说。

当我在钱夹里找到身份证时，才知道那个倒霉的家伙叫火焰。火焰太穷了，所以我在他身体里停留的时间不长久。

后来，我钻进了朝颜的脑袋，参加了高考，你知道的，高考对我来说就像打哈欠般容易，我淹溺之前的人生就是为高考精心设计的。填报志愿时我犹豫了，当时朝颜已经在新东方学厨了三个月，让她去北京上清华她肯定舍不得那五千块钱的学费，所以我替她填报了四川大学。

没想到，火焰居然是她的同学。

也许又被你猜到了，这是我干的，因为我就是火焰，火焰就是我，这样子，我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和朝颜谈恋爱了。

我没再进过朝颜的脑袋，和自己谈恋爱是一件很龌龊的事情。

拥有超能力的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安慰我的父母，虽然在沫河边妈妈给我那几耳光很疼，但我得孝敬她。因为我答应过朝颜用情专一，我只能爱朝颜一人，不能爱妈妈，所以我想到最好的孝敬方式就是给她很多钱。我给她银行卡上转账了一百万，因为说不清来历，被银行没收了。我在她下班路上放了十公斤黄金，被政府当做国家财产没收了。后来我指使着她买了一注双色球，中了头奖，我就不信还有谁敢再来没收。

爸爸和妈妈用这笔巨款干了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情，他们偶然找到一件留有我DNA的物件，通过它克隆了一个儿子，取名何江岸。纪念我死在沫河岸。

唉，都怪我把那条内裤藏在太紧了。

我有时通过何江岸和妈妈说说话，时间一长，便觉索然无味。我明白妈妈依然爱着我，可是她的生活不应该再有我。

何江岸继承了我的高智商，却不务正业，他对全球的连环杀人狂的经典案件情有独钟，曾协助当地警方破获了一起凶杀案，享誉青年侦探，名噪一时。但他志不在此，却立志做最神秘的杀人狂，在大学期间他谋杀了两个同学，堪称完美。

我唾弃何江岸的残忍，离开了他的生活。当我回到成都的时候，火焰那愣头青给朝颜写了一张字条：因为我爱你，我会用生命来证明；如果你恨我，我会用生命来满足。朝颜深为感动，紧紧搂住火焰，眼角滑落一滴泪，在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中我看到一团火焰被冰封。

猛然想起朝颜离开石门中学说过的那句话，我背脊发凉。

我没有替火焰焦急太久，因为我可以是朝颜，也可以是火焰，我敢打赌你们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阿猫阿狗，昨晚上二环路两个小青年打死了一条狗，反过来，狗也可以咬死人。也就是说火焰要为朝颜去死，或者说朝颜真要让火焰死，这其实不关我的事。

但是我不喜欢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所以在火焰和朝颜大学毕业爱得轰轰烈烈双双发誓要在成都安家立业之后，我离开了他们。

三

拥有超能力是件风光的事情，但作为孤魂野鬼游荡在广袤阴冷的人间不免凄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何江岸也来到了成都。他去一个名叫“天使睡吧”的心理诊所看病。医生是个胖子，叫糖弦月。糖胖子查出他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那时候我安逸地泡在诊所里的鱼缸里，鱼缸里三条鱼和一个小海龟，我给鱼分别取了名字，叫做原野、老猫、小暮，我不喜欢海龟，它的命比我还长。

患了精分是件郁闷的事情，可是何江岸眼里却闪现出惊喜的光芒，我明白他的想法，精分患者更适合扮演杀人狂的角色。

他盯着糖胖子身边的圆珠笔陷入沉思，浑然不觉的糖胖子热心地安慰他精神分裂症治愈的机会很大，不要太过悲伤。何江岸紧紧握住圆珠笔，盘算着是从糖胖子的太阳穴插入还是从喉咙。从喉咙部位的环状软骨插入的话，能够造成喉狭窄，并致心肺供氧不足，这样他就能欣赏到糖胖子蜷缩在地上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逐渐窒息的全过程；从太阳穴插入的话，会有鲜血迸溅的盛大场面，若手法部位拿捏的好，还能切断视网膜和视神经，视网膜中央动脉里的血液会像喷泉一样将眼珠推出眼眶，这场面更加奇幻壮观，可是持续时间短。何江岸拿不定主意要选择哪种享受，正在犹豫的时候，糖小暮进了诊所，她是糖弦月的女儿，朝颜的同班同学，和鱼缸里体格最小的蓝色金鱼同名。

何江岸有了精分症这个新身份的庇佑，并不介意当着糖小暮的面杀死其父，但他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小暮的美貌击中了。于是他决定将未来泰山的命留着，择日再取。

糖小暮有着都市女孩的时尚和艳丽，精致的五官宛如芭比娃娃生动，她知道在父亲工作时间闯入诊室不对，却不知道自己用美貌救了父亲一命。她火急火燎的闯进来，是想让父亲利用心理学知识帮她横刀夺爱，拆散火焰和朝颜。

何江岸走后，糖医生像接诊一般认真聆听女儿的哭诉，大致了解了火焰和朝颜的成长经历、性格特征，心里有了把握。她告诉女儿不必大费周章，只需要给貌美却贫寒的朝颜介绍几个成功男士即可。

从此小暮放下大学期间和情敌朝颜之间的宿怨，带着朝颜玩转成都，频繁进出高档场所，还煞有介事地学习高尔夫球的四种挥杆法。

人最容易迷失的地方不是月黑风高的荒野，而是繁华都市的名利场。朝颜的心湖渐渐泛起波澜，火焰或许优秀，但得等待岁月的磨砺，十年后他也许会是一个成功人士，可眼前就有现成的成功人士，为什么要等十年呢？

横亘在朝颜与火焰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的时候，小暮的心潮也澎湃起来，她和朝颜同样珍视时间，不愿意花十年来验证火焰的成功基因。就这样，火焰失恋了，沦为繁华都市里的苦逼屌丝，而且是没有感情寄托的苦屌。他变得易怒、冲动、浮躁，动不动就要为朝颜去死。

朝颜成全了他。我奋力钻进那司机的脑袋，拼尽全力地扭转方向盘，还是重重地撞上了火焰瘦弱的身躯。

火焰没死，昏迷数月后，他走进了糖胖子的诊所。糖胖子是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对精神分析颇有造诣，所以他再次给出精神分裂症的结论。火焰的精分症比何江岸的更难治，因为他已经丧失了生活的目标，何江岸却有强烈的愿景和追求，并为之奋斗——糖胖子自然不知道何江岸的愿景之一就是取自己的命。

四

朝颜在火焰发生车祸的第二天离开了成都。

她像一粒水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成都，离开了所有往事。走的那天，成都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她透过车窗看着灰暗的天空下成都慵懒得像一个没睡醒的孩子，想着过去七年的点点滴滴，心底和雨水一样潮湿。

她没想到火焰竟然如此决绝地为她去死，在人车碰撞的瞬间，她恐惧，她悲伤，之后却是欣喜，真的有一个男人愿意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她带着这份悲伤和欣喜再次辗转了很多城市，后来得知火焰大难未死时，心底隐隐有些愤怒，像是被谁欺骗了一般。

朝颜当年和火焰分手的原因是嫌贫爱富，傍上了大款。这是世人对她的刻薄评价。她一眼就看穿了小暮的阴谋诡计，小暮不惜花重金想让她迷失在紫醉金迷的成都，因为不喜欢小暮，所以朝颜不介意花她的钱来享受生活。就在她决定将那些色咪咪的款爷像小暮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时候，一个意外打乱了她所有计划，她被检查出大脑动脉瘤。该瘤质地疏松、晶莹剔透、呈琥珀色凝胶状，在人类医学史上并无记载，所有脑科专家教授都束手无策，只能嘱她定期复查。朝颜从他们惶惑哀伤的眼神里读懂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她选择和火焰分手。她可不愿意某一天突然昏倒，然后火焰痛不欲生地捐肝卖肾筹集医药费，最后还是不治而亡。她蔑视这种狗血情节，要死就死在路上，像朝圣者一样。

其实那不是瘤，是我初次进入朝颜脑袋时流下的一滴泪。我当时只想着把场景弄得唯美而悱恻，没想到却要害死她，我无法取出这滴泪，因为我不能控制着她的手指伸进自己脑袋里，不过朝颜没有死，那些危言耸听的医生和目不识丁的市井群氓并无两样，对陌生事物总是莫名其妙地恐惧。我不能将这件事告诉朝颜，她肯定无法理解一个死掉多年的人如何在她脑袋里流下一滴眼泪。

朝颜的路很长，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只知道她在幽暗的路上渐渐变得疲惫而冷漠，与生俱来的忧愁再次漫上眉头，她变得多疑、猜忌、喜怒无常，总怀疑别人要伤害她。她在大理居住的时候，因为房东多看了她两眼就将其杀死，那个月光婆娑的夜晚，她力量巨大，有如神助，将房东溺死在洱海，一如当年我溺死在沫河。

凭着长期陪伴唐胖子的经验，我断定她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