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
6月1日儿童节那天,起床后心情不错,上午还一口气码完了一篇文章的草稿,然后跟先生开开心心地准备了一桌子的午餐,正准备坐下来享用,突然前额部位剧痛,要炸裂一般,像被上帝拍了一下脑袋,不过这次估计是用砖头拍的。
以前偶尔有的头痛都是隐隐的,直觉告诉我,这次不同寻常,让先生拿来了血压计一量,比平时的血压高了50%多,然后开始狂吐不止。
于是心里有了不好的预兆,医院,并且不顾先生不想打扰妈妈的阻拦,通知了住在附近的妈妈,因为知道这次绝不简单,人多力量大,然后强撑着几近虚脱的身体,找齐了钱包、银行卡、医保卡、挂号卡、病历等,放在了背包里,竟然一样也没有落下,等妈妈到了,一起打车去了最近的S医院,挂了急诊。
急诊科医生一问症状,又测量了一次血压,立刻通知了神经外科的大夫来会诊,先把我转到了急诊科的急救室。
我的意识是清楚的,还问急救室的护士:为什么要急救?我有什么问题吗?
她说要等医生来,并没有回答我。
一个人到了那个份儿上,是不会心里一沉的,因为已经没有心力去“下沉”或惊慌失措了。仅存的意识和气力,要省着用来为自己做性命攸关的决定。
医生来了,问了我一些问题,比如发病时在做什么。
“完全没有任何诱因,休息地不错,没有累到,心情不错,没有人惹我生气,也没有受外伤,当时在做饭。”
我觉得自己回答地很流利,完全没有断片儿,尽管是有气无力的。这大概意味着情况还不算太糟吧。
然后他又问了我其他病史,我也很清楚地告诉他了,好像并没有什么关联。
之后,他用一个小手电筒轮流地照了照我的两个瞳孔。(当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有挂掉之虞吗?)
后来知道,这是初步判断病情的快速检查手法之一,看看两个瞳孔是否等大等圆,对光是否敏感,包括他用手指在我的眼睛周围前后左右地移动,让我的眼睛去追随,检验眼球是否活动自如,还轻轻抬了抬我的颈部,发现没有僵直,是柔软的。
记得以前我看到一篇判断是否中风的短文章,好像包括让病人笑一下什么的。婴儿都会做的简单和本能的动作,到了这种时候,竟然预示着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你会往哪里走,准确地说,是你的病情发展在引领你往哪里走,令人唏嘘。
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看医生的表情,但是从跟医生的对话来看,隐隐觉得虽然有事儿,但是大概有的救。
后来立刻被安排做了头部CT。
然后我模模糊糊地听见医生在说话,问家属在哪里,我气若游丝地说:“我怎么了?请告诉我,就在这里说吧。”
检查发现我竟然有颅内动脉瘤,而且直径是不小的。
最可怕的,说是“可能已经破裂”!(这个结论我当时是不知道的,看来他们还是避开我了。)
医生下了病重通知。
后来妈妈告诉我,医生先问的是:“孩子在哪里?”
这是什么情况?作为家庭和事业的顶梁柱、尚未过五十的我,有那么老吗?一上来就被医生“找孩子”?在我的印象里,一般是自己无法为自己做决定的、不再能经事儿的老年人,才需要孩子来做决定。
孩子吗,一个准大三的、初涉世事的学生,两天前才结束了休假,回千里之外的学校做暑研了,啥都不知道呢。
事实上,除了孩子,直系亲属全部到场,从医的亲属也到了场。妈妈果断地通知了他们。我后来表示很赞同这个动作。
虽然我从不喜欢麻烦人,这种时候了,尤其是懂行的、有经验的亲戚朋友,生死关头没有什么麻不麻烦了,欠了的人情,以后我再慢慢还吧,假如还有以后的话。
虽然爸爸、妈妈以前也住过几次院,但都是“有准备而战”,像这种当头一棒的紧急事件,谁也没有经历过,现场的慌乱可想而知。
脑出血的后果,作为有生活经验的成年人,都是知道的,重则丧命,即使捡回一条命,生活质量也会大打折扣。
后来又马上准备做核磁共振。
我隐隐听大夫说:“陪着进去的家属身上不能有金属物件,心脏安支架的也不可以。”
于是拼尽了力气睁开眼,对先生说:“你不可以进去!”
他顿时哭了,像个无助的孩子。
妹妹也被他带哭了,说:“你快跟他说说话吧,否则他以为你昏迷了。”
先生心脏搭了支架,这事儿我们暂时谁都没有说,怕家人们跟着担心。父母年事已高,孩子也不在身边又未经世事,何必呢?
现在,顾不得保密了。
做完了轰轰隆隆的核磁共振,医生告知的仍是考虑颅内动脉瘤破裂出血。
我没有办法想象亲人们的心情。幸运的是,我是当事人,因此我不需要经历他们所经历的那几个小时。
换了哪个亲人躺在那里,对一旁的亲属都是巨大的心理煎熬,因为后果无法想象,令人恐惧。
当一个爱你的人说:我宁可得病的是自己!放在以前,我以为那只是文学的修辞手法,象征性大于实际意义,今天我知道了,作为命运共同体,在某些时刻,陪伴者的压力要远远大于经历者的压力。
如果能选择,我也会选择“宁可得病的是自己”。
然后开始了对治疗方案的讨论。
S医院,但从医的亲戚们想把我转到更好的Q医院,也就是他们就职的地方,并且紧急联系了Q医院脑外科的开颅专家,明早可以手术。因为按照目前的诊断,如果动脉瘤破裂了,S医院建议的介入治疗可能就不是最好的方案了。(科普一下:介入就是像心脏搭支架时那样,从股动脉穿入导管,输送进去特制的材料把动脉瘤填充掉,让它缺血栓塞而“自然死亡”。)
后来,由并没有多少这方面医学知识、已经悲痛欲绝的先生拍板儿做了决定:坚决不同意开颅,也不转院,就在这个S医院进行介入治疗,因为他们当晚就可以手术,手术医生正在从外地往回赶,几个小时后就能到达。
于是大家尊重了他的意见,因为一旦移动病人和转院,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不敢冒这个风险。
现在说起来,虽然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但是支持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却不一定是充分的。假如真的是破裂出血,恐怕开颅是首选方案。他当时只觉得开颅很可怕,创伤很大,完全排斥这个选择。
在某些时刻,当你全部或部分失去了自己做决定的能力,你不得不相信命运会帮你做出最好的安排,因为你一向与人为善,没有做过坏事,对得起天地良心。
这就像是面对命运的高考终极压轴题,你或者你的亲属,蒙对了答案。
然后就开始准备全麻,进行脑血管造影。
在这个期间,又有几个医生先后重新问了我一遍发病时的情形,每一个人都自己进行了一遍照瞳孔、看眼神儿、抬脖子等检查。
我也不明白,核磁共振的结果都出来了,怎么还在进行这些检查?而且每个医生都要重新亲自检查一遍?也许是为了慎重吧。反正我也没有力气问什么了。
手术室温度很低,我告诉医生我很冷,他们关掉了个什么开关,说是把空调关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冷,过了一会儿麻药生效,冷不冷的就啥都不知道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拼尽全力睁开了眼。
医生告诉我:手术已经结束了。
眼皮太重,我很快又睡了过去。
根据我的医学常识,麻醉本身也是有不小风险的,有的人可能就再也不会醒了。医院,简直步步惊心。
先生后来告诉我,当结束手术我被推出来时,尽管医生告诉了手术成功的消息,他看我一动不动还是心里没底,于是试了试我是否还有呼吸,我动了一下,他才放心。
忽然想,为什么说医护人员是白衣天使?可能是救你命的人,当回天无力,那么也可能是送你上天堂的人。
醒了就好,又过了一关。
后来的事,是家人们告诉我的。
脑血管造影的片子出来了以后,医生终于告诉我的家人们,动脉瘤并没有破裂,没有出血,因此接下来已经准备就绪的介入手术,就成了最好的方案。
家人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我从医的亲戚们觉得受到了欺骗,影响到了他们对医生的信任。因为我的意识自始至终都很清醒,并不符合脑出血的指征,就算CT看不太清楚,核磁共振能看清楚了吧,为什么一直在告诉家属有破裂出血?
万一哪个家属经受不住打击,有个好歹怎么办?医院能承担这个责任吗?
至少也该保守地说:尚不确定,不排除有出血的可能性,然后给出专业意见,让家属做决定。
他们怀疑,S医院是怕病人转院(S医院的接诊医生当时已经看到了我的亲戚在打电话联系Q医院,并且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因此对病情做了部分隐瞒,逼我们留下来。
已经出血了,看谁还敢动?!
但是我已经被上了全麻,S医院也做好了介入手术的准备,只等手术医生到位。即使没有出血,转院和移动病人,毫无疑问是有风险的。这一分钟还没有破裂,下一分钟谁也不敢说。
再说,经过查证和了解,这位手术医生确实也是做脑动脉瘤介入手术有经验的,就是说,S医院是有这个治疗能力的。
后来,手术医生终于从外地赶回,虽然比承诺的时间要晚了一些,但是顺利拆除了这颗不定时“炸弹”,用特殊的进口橡皮圈做了填充。
手术完毕,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和监护仪,被推到了病房。
家人们终于基本放下心来。
第二天,家人陆陆续续告知了那些我不知道的细节。
过了一会儿,科主任、手术医生、接诊医生一起来查房。科主任拿起了片子,似乎在讨论病情,但是反复强调,刚开始做的CT片子,某处看上去“有点白”,“动脉瘤已经是在渗血了”,用来支持他们前期“破裂”的诊断。
我其实并不想讨论这些细节了。
我只关心医生给我看的两张脑血管造影的对比照片,前一张是手术前,直径不小的脑动脉瘤“脱颖而出,霸气侧漏”,而另一张是介入手术后的,它已经不存在了,被“填充”上了,警报解除。
另外一个我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会长这个?
医生说:这是天生的脑血管发育异常,瘤体已经生长了很多年了。说是瘤体,其实是个空心的气泡,就像一个被吹气的气球一样,管壁越变越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破裂,一旦破裂出血,血量将会是不小的,后果不堪设想。
一般病人被送来时,99%的都是突然破裂的,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而我的头痛,让我引起警觉,及时地采取了行动。
我不知道这种病是否确如医生所说,一般被送来时已经是凶多吉少了,但是不得不赞一下他们对病人和家属心理活动的了解,和高超的沟通技巧。
一个觉得自己像中了大奖的病人及家属,还会想着去追究、投诉一些诊断程序上的瑕疵吗?
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捡了这么大一“便宜”,以至于对前晚花掉的“巨款”手术费都没有什么感觉了。
钱可以再赚,命没有了怎么办?老年父母失去了女儿,尚未经济独立的孩子失去了妈妈,先生失去了不仅是伴侣,还是他屡屡声称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或者即使没有失去,却成了一个废人或者终生的病人,还不如失去了。
这些我都不敢想下去,不是替自己,而是替亲人们感到后怕。
当要被推进手术室时,我的脑海里不是没有闪过交代一些重要事情的念头,但是我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了,或许潜意识觉得事不至此,我会出来的。
也闪过告诉他们我爱他们的念头,这个就一句话,还是能积攒力气说出来的,但是想到平时我还是勤于表达的,他们心里一定知道,不必多言了。
嘲笑自己内心活动竟然如此丰富,在那种时候。
同时又感慨不已。
虽然先天有点“异常”(又有几个人生来是毫无瑕疵的呢?)感谢身体向我及时发出了信号,用剧烈的头痛和呕吐来提醒我。
感谢我自己,没有忽略这个信号,及时要求就医,因为别人并不清楚我的感受。也感谢我自己,带齐了需要的东西,没有耽误救治的时间,或者让亲人们承受更多的压力,比如钱的方面。
感谢我的亲人们,最终帮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并且一直在陪伴、照顾我。
感谢医护人员对我的救治。
就算他们或者为了我的安危阻止我转院,或者仅仅为了留住我这个能带来不菲收入、又没有多大治疗难度和后患的病人,而在某些时段隐瞒了部分病情,或者仅仅是前期判断上的失误,让我的家人们一度备受煎熬,但因为最终手术取得了成功,我的家人们也没有发生意外,我是该感谢他们的。
尤其是当医生们、护士们来查房时,看着经自己救治的病人一天天好了起来的那种成就感,似乎并没有因为从业太久而减少了几分。那是发自内心的,是有温度的,我感受到了。
他们能够因为这台手术得到该得到的利益,我很开心,这毕竟不是慈善机构。
听到从医的亲戚们说起,医院为了留住病人不择手段,没有治疗能力却硬把病人留下,钱花光了,病却没有治好,Q医院接诊的这种病人不胜其数。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
虽然人生没有假如,但是作为一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却忍不住要假如一下。
假如我发病时人在国外或外地,亲人们不在身边,我的命运可能被改写;
假如发病时是在两年前,正值孩子高考前夕,孩子的命运可能被改写;
假如我的亲人们虽然有很多医学知识,但没有帮我做出正确的选择(蒙错了答案),或者我的病情发展到了无论怎么选择都面临高风险的地步;
假如情急之下,住进了没有金刚钻还医院;
假如凑不够钱去救治……
此时更加明白了医学并不是科学这句话的含义。一项治疗会受到太多因素的影响,并且病人个体与个体的差异可能是巨大的,不确定性太多。
同时也更加确信了理性和知识固然是重要的,但在某些时刻,因为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太不可控,所以信念和直觉也是重要的。
我的亲人们,以自己不同的方式为我祈祷,冥冥之中也许帮到我了,也许让他们自己能镇定下来,帮我做出正确的决定,那么这也是对我的帮助。没有谁敢于忽略那些神秘的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我躺在病床上,重新检视了一遍我的生活。
反转性的顿悟是没有的,说明我此前人生的方向和规划大致是对的。
有的,可能是对一些事情加深了理解。
亲情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我早就确信的,尤其是作为命运共同体的近亲属。
我的亲人们的表现跟我预期的一样,坚强、冷静而务实,本着“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原则,竭力维持着稳定的情绪,以便帮我做出相对最好的决定。毕竟还没到该哭的时候,一哭的话,心就全乱了,也没法思考了。
个别表现不太坚强的这次就不批评了,真性情的人就那样。
我也会经常表达我对家人的爱,因为有些话我怕来不及说而抱憾。
你并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钱很重要,尤其是在选择手术方案的时候和急等救命的时候。有经济能力,可以让你忽略经济成本,而去选择治疗效果相对最佳、风险相对最小的方案。
工作很重要。除了赚钱,工作还是一个人价值的重要体现。同时,我也有些理解了为什么有的人那么有钱了,还生命不止、工作不息。他们大概没有找到比通过工作创造价值更能体现自己价值的事情吧。
健康很重要。我并不是那种工作起来玩命儿、会严重忽略自己健康的人,也常常会锻炼,虽然不算执着和认真。
但是,有的时候还是没有注意倾听身体发出的信号,让自己变成了一架机器,在电脑前一坐就几个小时,总想着尽快干完这项工作。
所幸这次我听到了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也及时采取了行动,拯救了自己。以后要对自己的身体更加敏感和体贴,毕竟我还要依靠这具“皮囊”去做很多很多的事,要善待它,不能喂它“物质垃圾”和“精神垃圾”。
由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有时会头昏眼花,于是不得不大大减少了使用电子产品的时间,给生活进一步做减法。很多的资讯,我已经不关心了,一件事是轻还是重,是否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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